总之,我们各民族都有个审视自己的风俗习惯问题。就以藏传佛教言,它在元代属于国教,帝师、国师都出在藏传佛教体系中,其效果是将蒙、藏两族同汉族一起在文化上联接起来,在元王朝统一中国上起了积极作用,至于明、清,藏传佛教虽然已经失掉了元代那种政治上的显赫,但它为藏蒙两族所共同信仰的格局基本未变。然而进入近现代,差别就拉开了。我曽为多杰才旦主编的《西藏封建农奴制社会形态》写过一篇读后感:《认识藏传佛教的重要前提》,认为在民族发展上,西藏“与同样信奉藏传佛教的内蒙古相比,显得滞后了许多,而究其原因,在于它的农奴制度”——这个政教军三位合一而以“教”为体的农奴制度,以及由此造成的封闭性和对思想文化的控制,令它“缺乏自由人和独立的知识分子,也就缺乏倡导和启蒙的中坚力量”。内蒙与之不同,有不少蒙族同胞受内地影响,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,对自己的传统深有反思,总体上对喇嘛教缺乏好感。据我所知,内蒙自治区成立后,乌兰夫的一大工作,就是抓喇嘛教的改革。记得他讲过这样的话:一个民族要存活,要繁荣,首先要劳动生产,大家都去当喇嘛了,哪里来的劳动力?把劳动所获都供养都送给寺院去了,如何扩大再生产?同样重要的,是要结婚;出家不婚,人口从哪里来,民族如何延续?他的倡议得到了蒙族知识分子的欢迎和拥护。改革开放后,国家落实宗教政策,拨了一笔不小的款项用于修复寺院。我的一位内蒙古大学的蒙族同事好友向我大发牢骚:干嘛,还要愚民啊?为什么不可以用于教育?他叫林辰,是元史和蒙古学领域的一流学者,他告诉我,他应当是个活佛。
从新闻和网上看,这次屡屡爆发的宗教暴恐事件,对维族同胞也是一次剧烈的震动。暴恐的效果适得其反,不但没有达到分裂民族的目的,反而激发了维汉两族以至各民族的同仇敌忾,更紧密的团结了起来。其中声音最激昂的是维族知识青年。一群在读的大学生高呼:
“敌人害怕我们团结,说明团结最有力;敌人越是要破坏团结,我们就要更加团结!我们要团结,各民族要团结!
不能再沉默了,不会再沉默了!我们,并肩,向暴恐分子出拳!”(1)
一位已经毕业了的硕士著文出拳,而且反思:“伊斯兰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无知的穆斯林”:
“长期以来,国内外敌对势力利用维吾尔民众对伊斯兰教的信仰认同心理、敬畏心理、封闭守旧心理等,打着宗教的幌子煽动、蛊惑一些人为宗教献身--------他们的号召往往能吸引一批头脑简单、世界观扭曲的教民的心理认同,充当分裂破坏活动与暴力恐怖活动的牺牲品。”(2)
此处所谓“头脑简单、世界观扭曲”指的就是“无知”。造成无知的原因之一,是“新疆少数民族中青年半文盲占有相当的比重,而就业难加剧了部分少数民族青年,特别是大中专学生对前程的悲观情绪,造成一些人弃学读经”。这与我的朋友林辰的观点非常接近。
及至暴徒将居玛·塔依尔大毛拉残忍杀害,更进一步引发了穆斯林的悲痛和愤怒。暴恐分子为什么要杀害这么一位“学术渊博、德高望重”的宗教领袖?他的什么力量构成了对宗教暴恐整体的致命威胁而使他必死不可?我搜到了一篇对他的专访,全文见2010年6月的《瞭望东方周刊》;初读一遍,就令我非常震撼。这里只列举居玛-塔伊尔大毛拉陈述的几个宗教观点:
“先知讲过,穆斯林应该顺应时代。”
“穆圣也希望我们更好地进步和发展”
这两个观点非同小可,它们与原教旨主义在理论基础上彻底地区分开来,而与华夏文化、世界文明的发展轨道紧密地衔接起来。接下来说:
“穆圣没有要求后人们一定回到他的时代,像他一样生活。”
这话带有很强的针对性,并且是很痛心的。他指出:
“有些国家不愿意看到我们发展进步,就怂恿和资助这样一些人,
假借宗教的名义,要使新疆回到过去的时代,想拖延新疆的发展。”
这些发展进步,他指的是与祖国大家庭各民族共同取得的那些成就。但是,与内地相比,他又实事求是地肯定,现在的“新疆还有很大距离”。所以绝不能倒退,也不能停步,而应该继续坚定发展进步的信心。于是就有了另一个重要观点:
“ 一定要发展,让群众的生活更好,这也是伊斯兰教的原则”。
此中的发展进步、让群众的生活更好,指的不仅是维族和穆斯林,而是指新疆和新疆所有人民。因此他特别说明说:“无论信教还是不信教,都要和谐、和睦”。如此一来,他的宗教思想就与宗教原教旨主义彻底对立起来,而同改善世俗生活、建设世俗社会完全融通起来。他提出的两条意见,也竟与任先生的主张相同:
第一,脱贫:“《古兰经》上有这样的观点,贫穷使人变得脆弱,于是他就容易被别人所影响。”
脱贫,包括发展经济,解决就业问题,这对民族地区具有关键性的意义。我们知道,这也是中央在设法解决的问题。
第二,脱愚:“新疆落后于内地的一个原因,是维吾尔族群众不太愿意念书,义务教育结束后就去挣钱。”
大毛拉还认为,贫与愚互为因果:“生活窘迫也是维吾尔族群众不愿意读书的原因之一”。
当然,脱贫脱愚都需要国家的支持,各民族间互相帮助。但大毛拉还有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观点:
“穆圣也鼓励我们说,‘最好的生活是靠自己劳动而得者’”。
根据西方的历史经验,这个观点将推动宗教自身向世俗化迅速转变,促进宗教信仰真正“成为公民个人的私事”,而不再被绑架到民族、文化以及社会政治问题上。最后,是他针对当前的暴恐事件向维族青年的特别提醒:
“我们维吾尔族一直居住在新疆,没有人侵犯我们。但是现在很多‘东突’分子都是从遥远的欧洲和西亚、从黑海那边来到我们这里,以吉哈德的名义使用暴力”。
与学术界某些宗教研究者的趁机宣教相比,他们只能是侏儒,居玛·塔依尔大毛拉则是巨人。中国穆斯林失去了一位伟大的领袖,中华民族失去了一位刚毅的英雄。痛哉惜哉!他让我们看到了新疆的光明和维族的未来,也让我们牢记:“‘多民族的统一大国’是中国的国情”。